白鹤归

杂食党,温周周温都磕,不喜勿关。

《于尔经行处》

  ❤️周温逆cp前排预警,有少量原创人物出没,画风狗血,不喜勿入 

 

  ❤️是之前点梗的成文,温温神智有损及阿絮耐心陪伴部分来自@铲屎的一号 ,流产抑郁部分来自@青崖山在逃温娇娇 

 

  ❤️莫怀阳不做人×10086预警,另外本篇又名为《捡来的徒弟们眼睛不好使怎么办》《迫害成岭的九十九种打开方式》 

 

  ❤️全文7.5k,结局算是半开放式,HE/BE自由心证,推荐搭配BGM《未见少年人》食用,文笔和能力有限,不足之处欢迎指正 

 

  ——————————————— 

 

  “于尔经行处,乡关万里,春莺啼恨,故人长向别。” 

 

  ——————————————— 

 

  成岭捧着满满一怀糕点回到山间那所别院时,晚霞刚褪尽最后一抹艳色,周子舒背对着他坐在白雪庭中,灰衣布裳,手底下不知正鼓捣什么小玩意,看起来专注得很。 

 

  师父,你让我给温叔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要不要叫他趁热过来尝一些。 

 

  先搁着吧,你师叔午后非闹着要去放纸鸢,这会子折腾累了,正睡得熟,切莫再去搅他清梦。 

 

  哦。少年应了他一声,朝屋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犹犹豫豫地问道。 

 

  师父,温叔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啊。 

 

  周子舒顿了顿,片刻缓缓起身,目光穿过一树繁盛花枝,望向角落半扇窄小窗棂,雪光皎洁,清月融融,那里正安睡着自己的爱人,四季山庄的二庄主,神医谷唯一的嫡传弟子。 

 

  尽管这些繁杂的身份,他此刻已全然不曾记得了。 

 

  过去大名鼎鼎,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鬼谷谷主温客行,在一场高热褪去后,心智洁白如冷玉,成了个无忧无虑的稚童。 

 

  不过是念及前因后果,周子舒都觉得胸腔内犹如困兽撕咬,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而这些日子以来,直接承受着种种非人折磨的温客行,又该是何等的煎熬与哀痛。 

 

  成岭。 

 

  他苦笑着转向那满脸担忧的少年,喉间叹息清浅如水,层层漫入无边墨色。 

 

  这世上许多事,忘了,比记着更好。 

 

  ……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颊边忽然传来丝缕酥痒触感,周子舒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道细缝,瞧见某只乖巧柔顺的大型犬半伏在自己身侧,细软手指绕着一丛青丝玩得欢快,隔一阵,还要将发尾凑到周子舒鼻端,恶作剧似的拂过,害那人冷不丁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老温,别闹。 

 

  周子舒捉住那只四处作乱相当不安分的爪子,把人牢牢锁在怀里,看对方一双湿漉漉的褐瞳覆上些许茫然,怜惜地腾出手去摩挲他纤瘦后背,柔声哄劝着。 

 

  阿絮大坏蛋,讲话不作数。 

 

  温客行眯了眼由他安抚过几瞬,转头却又惦记起另一桩紧要的事来,鼓着腮帮子开始冲周子舒发火。 

 

  这通控诉没头没尾,倒是给周庄主弄懵了,他也不敢反驳,思忖再三,小心翼翼揣度着局势张了口。 

 

  这是怎么说? 

 

  阿絮还好意思提,明明昨日就答应了给我买邵家铺子的糖水,结果又没兑现承诺! 

 

  原来是为了这个。 

 

  周子舒无奈,宽厚手掌向低处移了几寸,落在温客行身前圆润的弧度上,拿出生平十二分的耐心,与他娓娓道来。 

 

  不是不肯给你买,前两日你吃多了糖水才闹过肚子,这就不记得了?我让成岭带了几份清淡解腻的素点心回家,你好好用饭,等下我取一些给你尝尝。 

 

  好吧……那我听阿絮的。温客行总算露出几丝笑意,见周子舒的掌心还在那处绕着圈揉弄,心里忽然涌上一点好奇。 

 

  好像会动了呢,阿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啊。 

 

  着急了?周子舒浅浅地笑,眼底尽是叫人醉心的关切,视线扫过温客行因身孕而略微浮肿的手臂与小腿,眉间又镀上一层怜惜。 

 

  自己也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了,倒比谁都惦念着腹中这两个小家伙,叶白衣尚在此处暂住时,每回替他诊脉,温客行都一脸紧张又严肃地盯着对方,直把老怪物看到浑身发毛,指天指地同他保证小崽子们长得比牛犊还壮,温客行才肯勉为其难地放过他。 

 

  等山上雪都化干净,燕子们回来筑巢的时候,你就能同他们见面啦。周子舒以指腹描摹爱人容颜,柔声替他解惑,脑子里却不禁涌出一个念头,他和老温的孩子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 

 

  周子舒其实也说不好,可他觉着一定会很像老温,同样生得一双鹿般明澈无尘的眼眸,身姿如琪花玉树,根骨若寒梅清绝。 

 

  该是何等的惹人怜爱。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满脸笑意,掌心微拢,将人指尖紧紧裹住,像是握着一整块蜜糖。 

 

  今日外头似乎暖和不少,阿行要去堆雪人么? 

 

  听了这话,原本还有些倦懒睡意的人瞬间便清醒过来,顾不得中衣还敞着一道大口子,半坐起身拽着人就往榻底下溜。 

 

  真真是温三岁……周子舒被他拉得东倒西歪,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忙拿过平日常用来给温客行御寒的那件白狐厚氅,快步追上去了。 

 

  …… 

 

  那边成岭早已等在庭中,身上罩着件簇新荔色兔绒短褂,半弯了腰勤勤恳恳扫雪,周子舒细心地扶着温客行手臂带人走过去,那少年便献宝似的凑到师父师叔跟前,眼神亮晶晶地朝旁侧一指。 

 

  我扫了好多雪呢,够咱们堆上一院子雪人了。 

 

  眼瞅着温客行就要被自家不靠谱的徒弟说动,周子舒赶忙横在两人之间将话题岔开。 

 

  那有什么趣味,倒不如一起堆个简单别致些的,岂非更衬这雪景? 

 

  话里隐隐约约掺杂了几分杀气——小王八蛋,你师叔可还揣着崽呢,累出个好歹来,仔细老子打断你的腿。 

 

  成岭缩缩脖子,像是已经提前感受到了那股疼痛似的,迅速往边上一躲,连声解释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师父且饶了自己这一遭罢。 

 

  温客行在一边被逗得抚掌大笑,周子舒见他高兴,也就顺势放了这倒霉孩子一马,三个人围在一处,热热闹闹开始商量究竟要堆出个什么造型来。 

 

  周子舒和成岭自然是得当主力的,温客行虽然兴致盎然,奈何体力多少有些跟不住,那雪人大致能瞧出轮廓时,他腰身便已十分酸痛,被周子舒硬按在了一侧特意布置好的软榻上,看师徒二人做收尾工作。 

 

  阿絮,这两个是你和我……温客行裹在鹿皮织锦手笼里的细白指尖缓缓停在半空中,脸上浮起一丝疑惑:可边上为何要再堆一只狗熊? 

 

  可怜的成岭一口气险些没能续上,眼眶登时就红了,委屈巴巴望向周子舒,对方咳嗽一声,努力抑制住想笑的冲动,抚着温客行散在细软缎面中的一丛发尾,认认真真同他讲道理。 

 

  老温啊,那不是狗熊,那是你师侄。 

 

  这样……不过,长得还真像呢。 

 

  …… 

 

  大约是受了不小打击,往后几天,便不太见成岭再往两人面前晃悠,周子舒懒得管他,除夕将近,他计划着下山去亲自采买些喜庆物什回来布置庭院,譬如裁作十二生肖的贴窗花纸,能悬在廊下随风鸣动的汝瓷对铃,还有各色专供年节的熟食蜜酪——虽然家里人不多,也还是该好好庆祝一番的。 

 

  尤其是面粉白菜和猪肉馅,更要备得充足,过几日叶前辈若是到了,第一顿就得嚷嚷着包饺子吃。 

 

  如此牵挂着一众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觉心口整日皆有暖意流动,大清早和温客行在柴扉前话别,两个人拥在一处,竟感到些许难分难舍,直到日头渐盛了,周子舒才不得不选择当那个恶人,把温客行软语哄进了屋子里。 

 

  老温,乖乖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一起过个好年。 

 

  …… 

 

  可等到了黄昏时分,周子舒的身影还是未曾出现在小院附近,温客行抱着手炉等在窗下,见天光一寸寸被墨云吞尽,心里终于焦急起来,同成岭说自己口渴,神色纯然无辜,少年便不疑有他,钻进厨房煮茶去了,不留神身后转眼已空无一人。 

 

  隆冬雪后山路湿滑,温客行一步三停地吃力朝前挪动着,后背渐渐开始沁出黏腻汗液,让他隐约有些不适,但远处隔着松涛传来的脚步声却令人神色一振,不由自主轻轻牵起唇角。 

 

  阿絮这个没良心的,他暗暗想,说好了晚饭前就要回家,结果却让自己和成岭等了这么久,过会见到他,可要好生出一口恶气。 

 

  然而下一刻攥住自己左腕的,却并非阿絮那宽厚手掌,而是五根鹰一般尖锐的利爪,温客行猝然抬头,撞进一道猩红疯魔的视线里。 

 

  温客行,你叫老夫好找。 

 

  …… 

 

  周子舒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只是为了等一锅新出炉的玫瑰松子糖耽误了些功夫,出发前尚且笑语盈盈的那人便一身刺目血污跌入了自己怀里,下意识攀折在手中充当武器的枯枝早已寸寸折断,径直扎进细软皮肤,仿佛一枚淬了毒的寒钉。 

 

  阿絮,我好疼啊。 

 

  温客行倒在来人怀里,一手攥拳死死抵在腹部,痛苦得蜷成一团。早先整整齐齐束在脑后的长发因打斗尽数散开,混着腥稠血浆与汗水,狼狈地黏在颊侧,胸腔里那根弦已经崩断了,许多经久蒙尘的回忆一股脑涌进寂冷世界,包括那场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想起的满月酒宴。 

 

  他捧在掌心照料长大,初为人母的阿湘,那个口口声声发誓从生到死都不离不弃的傻小子曹蔚宁,还有软得像一团云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丫头,全部在一夕之间于他面前消逝。而自己却因有了身孕未能同莫怀阳全力相抗,眼睁睁放任那恶鬼负伤逃走。从那之后,他的神思就渐渐混沌起来,成了一具糊里糊涂度日的空壳。 

 

  直到现在。 

 

  他看着阿絮手执白衣剑,将莫怀阳钉死在一株老槐树之下,那汩汩而出的猩红液体和浸透自己衣摆的颜色一模一样,疼到他忍不住浑身痉挛。腹中好似隔着一柄霜刃,搅得人骨肉经脉俱碎。温客行害怕极了,探出指尖想要去挽留些什么,却在被回握住之前,更加迅速地湮没进铺天盖地的肆虐潮涌。 

 

  痛楚到了极处,身子反而变得愈发轻盈,仿佛整个人快化作一片无根浮萍,飘飘摇摇消散于天地尽头。他听见周子舒在耳边颤抖着唤自己的名字,反复同他说阿行别睡,温客行便费劲地昂起头,想要给对方一点回应,可惜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淤血,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就像是一曲破碎到令人不忍入耳的箫音。 

 

  灭顶的剧痛令温客行精疲力尽,终于昏昏沉沉阖上眼帘,任由黑夜将自己彻底吞没。 

 

  ……


  阿絮。 

 

  阿絮,你睡着了吗? 

 

  满月的雪夜冗寂且清冷,周子舒披衣靠在榻边小憩,昏昏沉沉间忽然被人低声唤醒,垂眸便看见一只瘦削的手攀上他膝盖,轻轻牵住那腰间绦带摇晃,像个淘气的孩童,眼神却是沉静清澈的,含着隐隐悲伤望向自己。 

 

  他伸手扶起温客行,待对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肩侧,这才缓慢替他梳理着一头乌沉如墨的长发,语调温和地贴颈询问。 

 

  怎么了,是哪里还难受么。 

 

  阿絮,对不起。我啊,又没护住他们。 

 

  温客行摇摇头,阖眸靠在周子舒臂弯中,一张脸苍白到寻不出半分血气,唇上反倒赤色斑驳,都是早先叶白衣闻讯从镇上赶回,替他引产清宫时因忍耐默默咬出来的伤口,衬着眼角清恻水痕,只叫人内心一阵急痛,血脉翻滚犹如油煎。 

 

  该说些什么以作慰藉,但周子舒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温客行现下神思虽然恢复清明,整个人却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寂灭之意,像极了雨夜西窗下一盏飘摇烛火,因没了寄托,便再也无法维持那几星可怜薄光。 

 

  即使无人点破,周子舒也清楚,温客行求生的意志,正在悄无声息之间残忍且迅速地瓦解着。 

 

  有时候光景好,两个人仍会一同坐在梅树下晒太阳,温客行安静地被周子舒抱在怀中,小口努力啜咽着对方抵至唇边的补汤,乖巧得像只狸花猫儿,可那双秀美的眼眸死气沉沉,丝毫不见当年林间执扇时风流恣意的情态。 

 

  他在枯萎,正如身后那丛日渐萧瑟的寒梅花枝,周子舒想要挽回,却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留不住。 

 

  小产造成的亏损被无数珍奇药物艰辛温养回几分,心病却终究难医,温客行昏睡的时间愈发漫长,很多次周子舒会从正午等到日暮西沉,那人枯瘦如木的手腕也没有半点挪动的征兆,只是静静搭在小腹位置,眉头紧蹙,好似万分谨慎地保护着什么。 

 

  那里曾有一双稚嫩鲜活的骨血,承载着许许多多故人的期待和祝福,倘若没有之后的意外,如今便该是顾湘和曹蔚宁幼女的弟妹,是他和老温都盼望许久的新生命。 

 

  该唤什么名字好呢,最初知晓有孕时温客行高兴地几乎数夜难以成眠,抱着周子舒手臂翻来覆去折腾,到后来实在是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便拉着对方一并挑灯夜战,满屋子地翻阅六代辞赋前朝典籍,只为了给那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准备一份称心如意的礼物。 

 

  大张旗鼓折腾到最后,纸上留下的却是极朴素不过的字眼——阿福,小满。成岭只粗略瞧过,便忍不住暗自嘀咕,师叔这满腹经纶,怎么起的名却是如此……如此的俗气。 

 

  你小子懂什么?温客行十分珍重地将那红纸收好,转过头去瞪他一眼,老人家说了,粗名易养,我和阿絮的孩子,这辈子不求高居庙堂亦或名动江湖,只要平平安安,那便是最大的幸事。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人生而在世,所求诸愿最难得者,却恰恰是这一缕寻常巷陌,晚暮炊烟。 

 

  春日渐近时,温客行的状况越加不好起来,周子舒心中凄然,面上却不敢有所显露,只悄悄往南疆去了书信,拜托大巫和七爷尽快入蜀一趟,看这一切是否还留存任何转圜余地。 

 

  缠绵病榻的人自己却瞧不出波澜,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反而较之前更为珍惜,偶尔夜半起身,甚至偷偷寻了针线来替周子舒缝制衣袍,从冬装到夏衫,前后竟也收拾出好几套藏在箱柜深处,被周子舒发现时,也只带着几分浅笑讨好地握住那人手腕同他解释。 

 

  总要留点念想给阿絮呀,不然日后枕侧有了红粉佳人作陪,岂非要将小可这残破之身忘个干净。 

 

  这么怕我忘了你,何不争些气自己好好活着。 

 

  周子舒佯装恼怒,屈指敲了敲他光润前额,却是不忍继续施以重话,叹息过片刻,仍旧攥住那双冰冷而枯槁的腕子,耐心将药粉涂上指尖被针刺出的细碎伤痕。 

 

  温客行便勾起唇角不再言语了,眉目浮动着复杂而隐晦的情绪,眼前阿絮的轮廓随之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极重的雾霭,触之即散。 

 

  就这样吧,彼此都不必强求,索性今生的归途已近在眼前,或得或失,不过早晚而已。 

 

  ——————————————— 

 

  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么。 

 

  周子舒紧紧攥着那小巧瓷瓶,指骨用力到泛出骇人青白,巫溪暗叹,偏过眸去轻轻点了点头。 

 

  若是放在从前,或有其他法子可救温公子一命,但……眉眼深邃的南疆青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了下去,他如今体质太过孱弱,那些解莫怀阳所施情人蛊的良药,反倒因为大多性烈,成了能轻易将他置于死地的鸩毒。 

 

  偏偏又不能再等,温客行现下就像半截燃至寸余的蜡烛,每一刻流淌而去的光阴对他来说都是残忍的丧钟,随时可以拖着这具病骨陷入凄冷的八百里忘川河畔。 

 

  那便……按大巫所说的去做,总归不过是忘却一些过往,只要自己还陪在他身边,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还会再经历无数相守相伴的日子,多的是机会将那颗满是伤疤的心重新捂暖。 

 

  周子舒讲得很急,素来从容的目光此刻慌乱得像个少年,眼尾赤红,叫人不忍视之。 

 

  子舒。七爷打断他,声线轻柔却不容逃避,缓缓将周子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碾得粉碎。此药名为断尘,取的恰是断绝前尘之意……倘若温公子服药后身边还有牵肠之人,只怕仍会被勾起回忆,那么迄今为止所做的全部,便都要付诸东流了。 

 

  景北渊并未将话说到十足透彻,可周子舒听懂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枯坐在原处,仿佛化作了一尊玉面石雕,没有半分与生机关联的迹象。对面两人不由为此感到心惊,正思忖着该讲些什么,才能让周子舒不至于那般难受,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着门外走去。 

 

  既然从此要老死不复往来,那就得好好道别,方才不算辜负这相识一场。 

 

  室内香雾缭绕,温客行仍在昏睡,黯淡烛光映着他憔悴不堪的病容,很难再寻觅到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但周子舒瞧得很认真,好似要将人刻进骨血里一般深深凝望着他。 

 

  他忽然记起很多琐碎的往事,幼年时送给小师弟的那条狗,田野里麦草杆编出的精巧蚂蚱,蜀中别苑冬日漫天飞白堆成的三个雪人,大年夜热气腾腾的饭菜,半生漂泊身份各异的一群人围坐在庭前,看明月,看焰火,看彼此眼中经久不落的俗世尘埃。 

 

  老温啊,总是你与我讲对不起,今日我也要向你道一声抱歉。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擅自做了这样的决择,以后便不能陪着你一起品酒赏月逛市集了,所以定要学会照顾自己,别再让人为你挂心。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话,到最后,终于哽咽得无以为继,俯身拥住温客行,薄唇倾覆,咸涩的泪混着药汁,一并被渡入那人口中,化去了旧日无穷无尽的悲苦心事。 

 

  阿行。 

 

  我珍之重之的阿行。 

 

  愿你此后长生,安然静好,无病无灾。 

 

  亦无飞絮……满旧城。 

 

  ——————————————— 

 

  “秦怀章徒弟,今日这一走,往后大约再无相见契机,不去多看他们一眼么?” 

 

  蜀中今年春日暖得很早,晨间天光乍现时,郊外便已处处是啁啾雀声,脚下踏着露出一点嫩尖的氤绿绒草,好似踩在浮云之上,叫人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一片舒和熨暖之中,叶白衣从层叠如浸水雪耳的袖摆里艰难扒出一只酒壶,扬手抛给对面那身着烟青长衫的男子,想了几瞬,难得好心提醒了一句。 

 

  “不必。” 

 

  周子舒低头笑了笑,手掌抚过乌鹭紫蓬松油亮的鬃毛,那名贵马儿便很有灵性地朝他凑近些,眷恋般用颅顶在周子舒怀里拱来拱去,倒好像比送别的人本身还要不舍似的。 

 

  “看了,就走不了了。” 

 

  大巫同七爷并肩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对话,心下亦是感慨良多。相识十数年,二人皆深知周子舒脾性,若说他少时尚有几分喜怒形之于色,到后来,侍奉君侧久了,反而渐渐学会掩藏情绪,越是内里起伏跌宕,面上越不见波澜。此时云淡风轻讲出这一句来,却不知到底该是怎样的哀戚难言。 

 

  从前在宫中看折子戏时,那些多情男女之间上演的种种爱恨纠葛总叫人暗自牙酸,如今看着友人这般煎熬,景北渊又觉得困惑不解,话本里的白蛇与许仙尚可感动天地换得余生相守,为何历尽辛苦走到这一步的周子舒与温客行,却只能迎向如此凄凉的末路。 

 

  像是明白他的心事,周子舒不再犹豫徘徊,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面前几人深深一拜—— 

 

  此去山高路远,不知归途何处,阿行和成岭还烦请各位多加照看,子舒…… 

 

  就此别过。 

 

  ——————后记—————— 

 

  我叫小满。 

 

  温小满。 

 

  平心而论,我始终觉得自己这名字有些俗气,但师父坚持说,他捡到我的那个仲夏之夜,月光甚美,风满落花,十里荷塘芳菲灼目,叫人难以忘怀,故才如此唤我。我总是佯装信了他的说辞,心里却清楚,所谓小满,分明另有一番含义。 

 

  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师父是个很会料理琐碎杂事的人,一双妙手拿得起菜刀配得了良药,神医谷这些年来,人丁虽不兴旺,却上上下下皆让他收拾得有条有理,以至于我和阿福师弟两个人简直活成了一双米虫,除了混吃混喝,半点有用的本领也没学到手。 

 

  但是师父从不为此感到恼火,他时常对我们讲,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既然来到这世上了,就要活得糊涂一点,许多事不必追求透彻明了,反能觅得心中圆满。 

 

  我故作高深地将这番话转达给阿福师弟时,他正凝神聚气趴在桂花树上掏一窝鸟蛋,被我这么一叫便分了神,一脚踩空重重跌落,揉着尾巴骨哎呦哎呦惨叫好半晌。 

 

  你可拉倒吧。他又躺了半柱香功夫才算是缓过劲,姿势难看地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身,立即便冲我甩过来一个阴恻恻的白眼。 

 

  咱师父的鬼话你也信,书房里那堆没脸的画像,可是都快攒成小山了。 

 

  画像……我愣了一瞬,忽然发觉他方才所言我竟无法反驳,细想起来,这也算是谷中一桩人人心知肚明的秘密吧,师父喜欢摆弄丹青,但总是画到一半就耐性全无,将上好的泾州生宣团在手里,揉成一堆皱巴巴的纸球然后丢得到处都是。 

 

  唯有一类画卷可得幸存,主题却大多相近,都是位身形清逸洒脱的男子,衣着疏淡如云,袖摆落满丹桂,背后一对玲珑蝶骨撑起单薄皮囊,好似月下仙人误入凡尘。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人嫌狗不爱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我和阿福时常偷偷溜进书房去翻那些画纸,次数多了难免被抓个现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师父竟未因此发火,只是神情怅惘地看我们一眼,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低喃。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忘了他的样貌,名字,同自己所说的话,或许曾一并经行过那桃花流水般的光阴。新月高悬时,围着篝火低声吟诵的久远歌谣……一切都朦胧极了,好似一场故梦,梦中那人将自己浅拥在怀,耳鬓厮磨间,便是相许一生的刻骨情思。 

 

  只有一事不曾模糊,便是要踏踏实实活着,春夏赏花,天寒加衣,将无数庸常日子,都过成诗一般的岁月。 

 

  纵然不知该与谁相陪。 

 

  说着说着,目光便飘忽起来,仿佛陷入了一段无人可共分享的旧忆。阿福回头使个眼色,我便心领神会地踮起脚,与他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晃到僻静处,寻了地方喝酒,月华一点点漫过衣襟,撒下满阶湿润水色。 

 

  捣碎的白荷瓣浸在澄澈酒液里,入口醇厚清芬,我舒服地眯着眼看夜风拂动海棠,忽然起了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阿福,我们去找师娘吧。 

 

  一旁醉意朦胧的少年原本都快被周公唤走,闻言险些一口酒喷出来,不可思议地看向我。 

 

  大晚上的,发什么癔症。 

 

  我不以为然。凭师父此般品貌,这许多年身边却也没个可心的人陪着,叫外界看来,觉得是清心寡欲便也罢了,若有人想到歪处,揣测是能力不足,那才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阿福一阵静默,脸上青红柳绿地转过好几轮光景,终于挂着吞了黄连的神色费力开口。 

 

  行吧,什么时候走? 

 

  择日不如撞日,依我看,明早就很不错…… 

 

  那什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 

 

  后来临行的时候,我问了阿福一个问题。 

 

  你说,我们真能寻到师父梦里那个人么。 

 

  能吧,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世上有缘分的人,就算暂时分离了,总有一日,也会江湖重聚的。 

 

  梦里的缘分也算? 

 

  怎么不算了,小倩和宁采臣一人一鬼还能结为夫妻呢,师父惦记个梦中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福嫌弃地白我一眼,却还是伸出手一把将我拽上了马背,清晨稀薄的日光自头顶倾泻而下,暖风和煦而柔沁,竟衬得他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目多了那么几丝可靠意味,于是我笑嘻嘻地从背后环过少年腰身,附在他耳畔小声开口。 

 

  言之有理,既如此,福少侠,你可得加把劲,咱们才好早些把那位腰细腿长的师娘给带回家去——以慰师父多年相思之苦。 

 

  他被我刻意呵在颈后的一口热气痒得打了个激灵,反手想要拧我,我好歹是当师姐的,岂能遂了他意,便在马背上艰难玩闹起来,白驹飞驰凌空,与路边一位身披粗布衣裳闭目养神的男子擦肩而过,直到马蹄声淡了,那人才放下怀中酒壶,望着一双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低下头略微笑了笑。 

 

  打马长街西风瘦,忽如少年游。 

 

  老温,他们都很像你。 

 

  很像……当年的我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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