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陵》
❤️逆cp前排预警,是周温!!接受不了请提前绕道!
❤️是十所老师《苍山负雪》和《烈焰成池》的衍生@十所 !姐妹们一定要先看劳斯的这两篇,乌乌真的甜到我失声(喂克制一下你自己啊!),同时鸣谢原梗 @流七淳
❤️这篇当中沿用了十所劳斯上面两篇文里关于【起梦香】的设定,同时有幻境和前世设定,所以有两个温温交替出没,另外感谢小曹阿湘,七爷大巫,成岭,胡笳和孟婆的友情出演【想看他们番外的话请评论区疯狂踹我】
❤️全文1.6w+,时间线大概为原文中温客行离世数年后,周子舒应七爷之邀赴南疆暂住,【蓝桥梦】和【榴花烬】部分有一些省略,完整版麻烦大家移步围脖,ID:行云南北
❤️老福特昨天半夜给我屏了,解屏也不给通过,就很无语,所以又删改了一版,大家的评论都有截图收藏,感谢喜欢,有任何不足都欢迎指正,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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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竹门后】
“归梦欲随明月去,夜夜冷风兼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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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盛夏,总是极闷热又潮湿漫长的,周子舒只睡了短短数个时辰,便被外头细微嘈杂的声响唤醒了。
一室寂寥之中,他随手罩了件单薄弹墨旧衫,踩着微微泛出水汽的紫竹地板走到西窗下,隔着那条细缝朝外望去。
青山绵如练,宿雨满长风。
周子舒最近经常会这样夜半莫名其妙醒过来,然后无论怎么折腾,都没法再重新找回睡意。
索性披着衣服走出门外散心,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身后偌大的宅子静悄悄的,只有沁凉晚风偶尔穿过庭院,裹着七爷大巫二人极轻的心跳漫入他耳中,如果再认真一点去听,还能捕捉到隔了几间房成岭隐隐的呼噜声,和他翻身时,薄衾擦过床脚发出的窸窣响动。
当然远不止这一切。
透过椒壁那终年未绝的迷蒙水雾,落在脚下黝黑土壤里,催生出的幼苗正以人眼难以发觉的速度缓慢拔节,远处偶尔有鱼儿跃出潭面,尾鳍拍在碎银般涌动的月色中,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寻常的,细微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
周子舒以前不大会主动去留心这样的声音。从记事开始,无数的人心算计掺杂了恶意,裹挟着他朝前走,比起做个纯粹欣赏风花雪月的闲人,学会怎么让自己在纸醉灯迷间维持一份清醒、不因暗招被埋进哪处阴僻角落里,都显得有意义太多。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变得为这些细枝末节所牵引,即便没有人去问为什么,但周子舒心里隐约察觉得到,他到底在寻觅着怎样的踪迹。
也许……也许某些故事,还会有重新谱写的可能。
谁又能够断言呢。
雨势渐盛。
山路愈发泥泞难行,纵然周子舒用了几分内力,也多少走得显出吃力之感,索性便将手中十四玉骨伞收起,向不远处一间破败小屋飞身而去。
那是座杂木搭建而成的简易居所,看起来大约荒废了颇有些时日,屋顶蔓生着许多不知名的藤类植物,美人发辫一般从高处垂落,同雨丝纠结在一处,又随斜风来回飘拂不定。
周子舒推门的手不知怎的竟有了片刻凝滞,但极快地,他便从恍惚当中抽离而出,弯腰步入屋内。
“咳……咳……”
比意料中更多的浮尘兜面而来,使得闯入者一时禁不住发出剧烈咳嗽,即便如此,他也借着昏暗光线看清了里头陈设的物件。一张低矮卧榻,上置雕花小案,墙壁上挂着数只青竹篓,里面隐隐探出些枯败草叶。周子舒行至近前,将其中一样拈在手中轻嗅,发觉那原是半块独活,暴露在外久了,只剩下极淡的辛苦香气。
这里,似乎是位采药人的故居。
窗外烟雨霏霏,一时半会似乎也未见休止之意,周子舒并不急着赶回去,索性简单整理一番床榻,褪下外衫作衬,直接歇在了这处山中静室。
不知是否太久未能安睡的缘故,他竟难得感到几分困倦游丝般缠上心头,昏昏沉沉间,黑暗侵袭而来,周子舒很快便陷入一场好眠。
“大哥哥,大哥哥,快醒醒。”
钻心的疼痛断断续续涌入脑海,周子舒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撑开眼帘,依稀瞧见晨光熹微中半趴在榻边,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那张稚嫩脸庞。
幼犬一样湿漉漉的眼神始终牢固地黏在他身上,见人醒了,便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周子舒却怔怔地盯着那孩子,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莫名颤动。
“……阿行?”
即便还未完全长开,但无论是眉眼亦或神情,眼前这八九岁模样的孩子,分明就和当年在山中别院,他第一回见到的师弟毫无差别,心中顿时一紧,顾不得周身强烈的不适感,撑着手臂坐起身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男孩儿被他捏得直蹙眉,本能想要躲开,手背却忽然滴落了数颗滚烫液体,抬头一看,不由吃惊地张了张唇。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是哪里难受吗?我,我去给你煎药,你等等我。”
是啊,为什么会哭?
周子舒看着那道迅速跑远的背影,抬起手朝面上摸了一把,强忍住肺腔内撕裂般的震颤,跌跌撞撞翻下竹榻,站在了屋子正中。
周围一切都同几个时辰前他所看到的相似,但那竹篓里盛放着的却换成了极新鲜的药材,满室呛人的灰土也褪尽了,仿佛经历过一番时光倒流。
与君江海别。
几度隔山川。
那么此时此刻我所见到的你,究竟是真切可感的救赎,亦或只是午夜梦回一场朝露光风般的幻境,金猊香尽了,转瞬便成空。
无人答他。
或许是一直在炉上煨着的缘故,少年回来的很快,手里小心翼翼端着一瓷盅气味清苦的褐色汤药,捧到周子舒身边,见对方有些犹疑,便以略显成熟的口吻哄劝道。
“良药苦口,得喝了这药,病才会早点好呢,”说着像是怕眼前的美人哥哥不信自己,又神秘地拍拍腰间系着的黛色荷包,很认真地朝对方许诺,“你要是能一口气把它喝完,就奖励你两颗蜜饯!”
不知为何,这满是稚气又极胸有成竹的模样,竟令周子舒一瞬放松了心绪,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宽厚的手掌覆在少年头顶揉了揉,将他捧着的药盅接了过来。
“好,不许赖账。”
他本是随口说说,并未真的打算和一个孩子讨糖吃,何况,这些年因着七窍三秋钉的缘由,他尝过的这类玩意又岂在少数。怎料那一碗汤药入喉,竟被苦得眉头蹙起老高,温和的五官彻底皱作了一团。
少年给他逗得咯咯直乐,手底下却十分轻快地摸出两枚黄澄澄的酒酿梅子干塞进周子舒掌心,扬扬下巴。
“喏,我可没骗你。”
阿絮,我没有骗你。
这一生,我也许说过很多谎话,可唯独对你,我从未有过片刻欺瞒。
毕星明不是我杀的。
我是真的很想再见一见你。
不,不,求你,别再说了。
求你。
周子舒面色苍白地推开少年,惶然蜷缩进角落,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整个人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恍如暮雨中飘摇坠落的竹叶,随一地流水而去,难觅尘踪。
【贰·乘槎水】
“遍尝万般苦楚者,贪甜胜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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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雨夜之后,周子舒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划一艘小船。
虽说手中执着木桨,但那只扁舟却并未朝自己所期盼的方向而去。
仿佛他不过是在随潮水漫无目的地漂流。
而如今,就连桨也不在他手中了。
于是他便随意躺在乌篷之下,头顶罩着薄雾缭绕的天穹,就那样浮萍似的缓慢起伏。
将要抵达何方呢?
周子舒寻不到答案。
他只是一味地,一味地沉浸于寂寂水流拨弄出的笙乐中,任凭渺小身躯裹挟在天地尽头,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
不知不觉间,就连小舟都失去了影踪。
唯有波心荡出的暗纹,衬得人宛如一尾银鲤,在浮光掠影之间,任其漂泊。
长夜将明处,可有故人相迎?
罢了,仅仅这样的念头,此刻也成了一副令人懒怠的枷锁。
那便随它去吧,让漩涡完全吞噬躯壳与内心,唯有如此漆黑虚无的深渊,才是倦鸟真正的归途———
今夕何夕。
“子舒哥,你怎么不吃?”
上元佳节,街头巷尾人群熙攘,处处皆是流光溢彩的华美灯饰与各色吃食玩物摊子,虽不如京都规模盛大,但胜在颇具异域风情,是以周子舒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温客行跟在他身边,怀中抱着一袋风干牛肉,时不时朝嘴里丢一两块进去,转头看见周子舒出神的表情,忍不住小声问道。
这人总是如此,即便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足足七载,温客行也时常摸不透周子舒心头所念。他身上一直带着某种与凡尘世俗不相容的巨大疏离感,即使是处在千万簇拥之中,你都会觉得,他是无比孤寂的,那种孤寂,甚至能将活人皮肉生生剥离,剔出无数滚烫淋漓的鲜血来。
漫无目的地想着,温客行忽然记起与周子舒相遇的那日,他恍惚叫出的“阿行”两个字,后来周子舒替他取了温客行作为全名,却再未曾那般唤过他,少年心中隐隐落寞,仍旧什么都没有多问,无论如何,至少周子舒还陪在自己身边,这样便也足够了。
人这一生委实莫测得紧,许多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平凡小事,或许转头便要成空,就像曾经和风细雨般呵护过自己的爹娘,终究还是于某个晦暗的雨夜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徒留他一人,孤孤单单地与草药作伴,直到遇见周子舒,才重新有了家的感受。
所以他始终无比小心地维持着彼此相处的距离,从未有片刻试探过周子舒的底线,尽管他能察觉到,这看似云淡风轻之人,似乎总怀着许多的愧疚,想要去尽力补偿自己。
就像此刻。
周子舒被少年人的呼唤拉回神志,轻轻笑了笑,从腰间取出一点碎银,指着远处一家甜食铺子柔声询问。
“想吃那个么?”
温客行一路走来尝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眼下已有七八分饱了,其实对他的提议谈不上有多大兴趣,但见那人面含期待,拒绝的话倒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便乖顺地点点头应承下来,随他走到跟前要了两份宵夜。
南疆素来以产奇石美玉见长,就连盛糖水的器皿都不吝成本,用了晶莹剔透的莲状碧盏,温客行原本胃口缺缺,此时也由不得眼前一亮,用小勺舀起一点打算细品,怎料才尝了半口,便咧起嘴角呛出一串低咳。
周子舒似是没料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怔了片刻,伸手抚上温客行微弓的脊背替他顺气,一面有些担忧地看向少年。
“怎么,味道不好吗?”
“不,咳咳……”温客行努力压抑着喉咙里难受的感觉,深吸一口气道,“就是太甜了。”
太甜?周子舒愣住了,自己也试着吞咽了一些,愈发感到迷茫不解,他不过按照以前逛市集时那人习惯的口味,叫店家往里另添了两勺葡萄蜜浆,怎么会……
这甜度,分明刚合适啊。
只是未待他再多加思索,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的舞乐声,大约是游行的队伍要过来了,周子舒便拍拍少年肩膀,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无妨,不喜欢那便不吃了。”
他转身大步向前,话音里的寂寥怎么听都有些掩盖不住。温客行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那热热闹闹的歌舞行队却已经靠近人群,身披南疆特有霞影薄纱的曼妙女子怀抱琵琶伴弦缓歌,正中一架极高花车平地而起,上缀盏盏锦灯,微凉夜风甫一吹过,便似银河星涌,在人眼底倒映出无数璀璨涟漪。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好美。”
温客行喃喃,不知不觉看向周子舒所在的方向。
却见那人青衫广袖,乌发翩飞,孑然独立在幢幢灯影深处,目光凝于一张做工精细的梨木面具*上,眉间笼尽伤心——
明明只相离不到数米,但温客行就是忽然萌生出一种念头,今生今世,山高水长,无论追到哪里,他都再也跟不上周子舒的脚步了。
人间烟火延绵,黄粱梦短,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这方寸天地。
谁拥憾事,独乘浮槎去。
*面具出自原著番外《江南行》中,老温于七夕放河灯之夜,顺手牵羊拿走面具后赠与阿絮的部分。
【叁·蓝桥梦】
“叹往来,独飘零,且溺今宵,今宵梦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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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有时候会想,这世上比逆转光阴更加离奇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便是不停陷在这种轮回当中,仿佛肩负着诅咒,怎样挣扎也终究不得脱身。
天晓得他是耗费了多大努力,才说服自己接受方才成岭磕磕巴巴做出的那番解释。
他要和老温成婚了,就在今日。
一切还要从灯会那天开始说起,许是心情低落,周子舒陪少年放完河灯之后便独自坐在岸边捧着坛子饮酒。南疆佳酿性烈,又逢肠中郁郁,很快他便喝得头昏脑涨,如何也睁不开眼。等再清醒过来,人已经到了青竹岭深处的鬼谷,对着一张模糊的铜镜整装束发,准备做那迎亲的新郎官。
三月以后,曹蔚宁也会按照一早的安排娶顾湘过门,之所以他和温客行会抢先一步,是因为那小丫头坚持要他们以“名正言顺”的高堂身份为自己主婚,两人拗她不过,最后还是为难地应了下来。
“师父,你脸色怎的这般差?可是昨夜没休息好么?”
成岭替他戴上赤金发冠,见周子舒眉宇黯沉,不禁担忧地多嘴了一句。
周子舒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无言,半晌才苦笑着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浓密羽睫在面上投下一片深重阴影。
“没什么,只是人生头一回经历如此大事,有些紧张罢了。”
停顿刹那,他又自言自语似的抬起眼眸,露出一点孩子般的脆弱来。
“成岭,你说,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吧?”
成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在这半大孩子的心中,师父和师叔就像两尊无所不能的神明,总是在危难关头陪在彼此身边,一并替身后众人遮风挡雨,又怎么会不平安顺遂,逢凶化吉呢?
但他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师父,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事啊,傻小子。
周子舒叹气,在心底默默答道。
我只是害怕,当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起来的时候,你我这般渺小的生灵,能否得岁月从轻发落?
……
另一边温客行也早早换过了吉服,一拢白发被精心挽到脑后,再用青玉簪子左右固定,随即便由顾湘和罗姨陪着,等周子舒上门来接,期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还试图让温客行试一试盖头这种东西,不过相持半天终是被无情拒绝了。
他倒不是不喜欢,罗姨准备的物件自然样样精美,但一想到蒙了那层布,就得忍到晚上酒宴散尽才能看到他的阿絮,心中便觉得不怎么情愿——到底如此良辰美景,浪费片刻,那可都是天大的罪过。
顾湘难得看见她那风流恣意的主人呈现此般端方情状,一时不免又是惊异又是有趣,吐吐舌头小声调侃。
“呀,主人,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这么稳重的一天!”
温客行气得想乐,抬手用指节在顾湘前额轻轻一敲,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骂道。
“臭丫头,我倒要看看,曹家那傻小子上门来的那天,你是不是还这么疯疯癫癫的。”
“主人!”
顾湘一愣,脸蹭地红透了,一跺脚提着裙摆便跑出了门,徒留温客行在里面笑得前仰后合。
往后倒显得十分顺利,打打闹闹折腾了半天,温客行和周子舒总算完成了一连串繁冗礼节,送别众人,携手回到新房。
屋子正中点着一对银线红烛和半炉叫不上名字的熏香,青花对盏内亦早早斟好合卺酒,是大巫和七爷特意送来的陈年琼浆,隔着老远都闻得到一股扑鼻的丹桂气味。
两个素日见面就鸡飞狗跳的冤家,此刻倒像被人双双点了穴似的,僵着脖子并肩坐在榻边,谁也不肯先主动开口。
这诡异的情形持续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温客行皱起眉,突然伸手拽过周子舒略染桂香的衣襟,将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大胆又用力地,咬住了那双柔软的chun瓣。
【省略部分围脖自取哦,ID:行云南北】
“阿絮……”
“我在。”
周子舒轻盈地安fu着温客行,伸手替他拨开汗珠沾湿的鬓发,露出那对灼烫到有些惊人的眼眸。
“过些日子……我们,我们到西域看看,可好?听说那里大漠无垠,风景瑰丽,美酒亦是冠绝天下,想必是个极好的去处,阿絮,到时候你我一同……”
缥缈的话语蝶翅一般扇动着,周子舒紧紧拥住温客行,忽然便落下泪来。
好。
我陪你去。
只要是你所求的,便是天涯海角,荆棘丛生,我也甘愿陪你一起。
【肆·榴花烬】
“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榴花燃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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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退后,寂静逐渐充斥了空荡的内苑,四周浮动着前事余韵所特有的糜烂气息。
究竟在此间沉沦了多少光阴?
一旦燃起了那香,人就仿佛完全丧失睡意,唯有骨子里暗藏的执念会被无限放大。南疆腹地生长的植物能叫彼此彻夜不休,反复纠缠于软香锦衾之上,只是药效褪尽以后,强烈的倦怠感便会席卷周身。
温客行只是掺了很少的分量以发挥助兴之用,所以并不会令两人产生过度的依赖感。但即便是如此,每逢相拥而眠的雨夜,周子舒都会难以自控地索求于他,直到温客行实在承受不住,双眸猩红满面泪水,带着嘶哑的嗓音小声啜泣恳求,他才会有几分不舍地放开疲惫的爱人,攥紧对方手腕沉沉堕入梦境。
偶尔周子舒也会在行将破晓之际短暂清醒片刻,恍恍惚惚地伸出指尖,去描摹温客行清俊眉目,等待酥痒的触感唤醒那琉璃般的美人。
“老温。”
他低低地唤着,神色彷徨无助,仿若游魂。
“……阿絮?”
“这其实是一场梦吧?”
“什么?”
好看的眼眸微微张大,透出孩童似的懵懂与天真。
“只有在梦里,我才能看见你这样对我笑,也只有这种时候,你的手才是有温度的。”
周子舒说得很慢很小心,就好像眼前躺着的人是水面倒映出的皎洁月华,轻轻一搅动,便要即刻支离破碎。
“好阿絮,这怎么会是梦呢,你且听听——”
温客行微微前倾身体,好让周子舒凑近自己心房的位置,落满红梅瓣的无暇雪面难以阻挡那有力的跳动声,清晰地,鼓点一般挑弄着周子舒的神志。
罢了。
是梦又有什么关系。
索性白日里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少年终究不是真正的老温,即便自己在愧疚驱使下做再多的弥补,他的内心都像浸泡在一池凄冷深潭当中,遑论何时,触目所及都只会剩余无尽黑暗与浑浊而已。
既是此般意难平,何必好梦醒。
“阿絮,你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再次听到温客行略带几分焦灼不安的呼唤。
“你别吓我啊,我很害怕……”
怕?怕什么?自己不是就好端端地待在这里么,究竟发生了何事?
分明想要这样回应,但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就连动一动手指去触碰对方,也根本无从实现。
怀着如此急痛的心情,他的意识再次掌中流沙一般溃散开来。
惊醒之后,眼前依旧是一片浓墨。
良久,极重的溺水感才从体内慢慢褪去,周子舒起身向周围打量,入目皆是一片清冷,温客行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唯独满室盛大炽烈的日光提醒着他,自己恐怕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推开门,沿着系满红绸的回廊大步朝外奔去,一路上太阳穴都不住地突突跳动着,周子舒没来由感到一阵莫名心慌,他尝试唤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人回应,那股不安的情绪愈演愈烈,最终在鼻尖嗅到淡淡腥气的瞬间化作一柄锋利匕首,挑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铺天盖地的赤红一点点填满周子舒视野,他费力地分辨着,发觉有些源自他与温客行一起为顾湘置办的嫁妆,有些是用来包裹廊柱的上好丝缎,但更多的,则是尚未干涸,还泛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新鲜血浆,粘稠又刺鼻,缓缓流到了他所站立的位置。
周子舒恍惚地看了一阵,只觉得肩上披了副沉重枷锁,脚底却虚浮得很,攥着白衣剑的手指轻轻颤抖,一步一步艰难地迈向了阎罗殿的方位。
殿门大敞着,子孙对碗,红木箱柜混着各色妆奁宝盒翻了一地,周子舒跌跌撞撞跨过无数尸山骨海,最后终于在宽大的椅子背后,找到了那两截残破袖袍。
他木然垂下眼眸,看着温客行死死抱在怀里一身霞帔的顾湘,目光再向右偏移半寸,便见成岭歪歪斜斜靠着曹蔚宁,两人苍白的面颊皆沾满尘土和污血,忽然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原本要出口的那句话也被无声地咽了回去,化作久久的沉默。
老温。
我好像懂了。
关于你当年的感受。
……
周子舒踏着昏暗晚霞重新站在鬼谷入口时,四周又开始落雨,飘飘洒洒涤过草木楼阁,将那刺骨入髓的血腥气都给冲散了几分,他便迎住漫天冰冷的水雾,一路向内行去,白衣剑尖低垂,不断向下滴落着暗红不详的液体。
他的步伐很快,就像是迫不及待要去见什么人,连一刻也耽误不得似的。
好在这鬼气森森的幽深峡谷此时安静极了,根本没有任何会对他构成阻碍的事物,于是周子舒只花了几个瞬息,便再度踏进了一片死寂的阎罗殿内。
隔着数具辨不清面孔的鬼首,温客行疲倦的视线轻轻扫了过来,一双血色褪尽的唇费力张了张,嗓音极低地唤了一句。
“阿絮,你回来了。”
周子舒应着他的呼唤,半跪下来,将人揽进自己怀里,任他用冰冷的指尖触碰自己,像是在努力抓住最后一线微薄的晨光。
“我……我给两个傻小子和咱们的阿湘,报了仇啦,只可惜,叫那些家伙死得容易了些,你可别怪我……”
“我知道。”
我知道的,阿行,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絮,你能不能……同我再说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我就想,想听听你的声音……”
好。
周子舒缓慢抚过对方散落在肩头的白发,轻轻哼起不知名的歌谣,听那人温暖呼吸在耳畔一点点变得模糊,宽厚背影忽然像被抽了脊骨似的塌陷下去,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剧烈颤抖着,牵扯得整个身体都在疼痛,但他却始终未曾停止。
风声蓦地静了。
周子舒低下头,看着怀里面容恬淡好似陷入了沉睡的人,仿佛被熬尽血液一般的,双手再也维持不住最初的动作,从半空中颓然地坠落下去。
寒冬就要过去了。
待到休憩山林的鸟兽再次苏醒,春风便会从四野奔涌而至,和煦的阳光将重新照彻人间,昭示着又一季繁花的盛开。
但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会随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唤一声,他便欣悦地应一声,眼底的笑意远比晨曦更加清澈。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复来。
桃李仍如旧,故园空数载。
【伍·谢池春】
“渺渺吟怀,漠漠烟中树。西楼暮,一帘疏雨,梦里寻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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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清醒之人呢?
离开天窗之前,周子舒一直觉得,自己尚且能称之为理性,那时他总能迅速确定何种环境下该做出怎样合适的抉择,从而将潜在的风险降到最低。
这点从他花费数载,慢慢给自己打下七窍三秋钉,又刻意培养段鹏举接过手中烂摊子,以换取自由身等种种往事上,便足以窥得一斑。
结果待到后来他真远离了勾心斗角的庙堂,开始混迹江湖,遇上张成岭,温客行和阿湘等人,周子舒又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把这辈子活明白过。
而就算老天爷一时兴起,给了世间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也还是,一趟又一趟地,重蹈了覆辙。
又是一年春盛时。
庭院里栽种的数株垂柳不知飘过第几轮絮,温客行的心疾才像是有了些许微不可察的回转,终于能在午间日头最好的时候被人扶着坐到檐下,稍微晒上那么一会儿太阳。
“困了吗?要不要进屋去歇一阵?”
周子舒抱着一件宽大披风站在温客行身侧,见那瘦削的青年人低垂着头,神情有些倦怠,不由生出几分隐隐的担心,轻声问了一句。
却见温客行忽地笑了笑,一张憔悴面孔上眸光灼灼,更显出他那瘦削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轮廓来了。
“不必,这么大好的景致,我若总是睡着,岂非看一回少一回,等来日赴了黄泉,满眼都是那群牛鬼蛇神,可不知要如何后悔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几丝调笑的意味,周子舒却像遭了雷击一般,面色猝然有些苍白,指尖搅进那块柔软的布料里,就像陷入了一大片沼泽。
“浑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往后有的是机会去赏这些个人间烟火,你好好地喝药,等天再暖和些,我便带你去找北渊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周子舒突然僵住了。
办法……哪儿还有办法呢,他怎么会忘记,在这方天地当中,根本就没有大巫和七爷的存在,所有曾在他生命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人,仿佛一阵青烟似的被莫名的力量抹去,追不回,寻不得。
不知怎么,周子舒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小摊上买到过的那碗糖水。
那时他并不很理解身边的少年为何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喜欢加了蜜浆的甜食,如今却是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人这一辈子实际上真的很苦,生老病死,怨憎离别,总有无穷无尽的伤心事要去经历,若是过早地尝到了甜头,等他日再遇着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当初那点甜反倒衬得其中苦楚愈发鲜明了。
可惜他懂得这些道理时已经太晚,所有的一切早就没了挽回的余地。
梦境也好,现实也罢,他从来都留不住温客行。
就像留不住这开至荼蘼的暮春。
“其实有桩事,我一直都觉着十分好奇,如今看在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份上,你不若发发善心,解了我的惑罢。”
那声音极低极缓,像是从满地残垣里飘然生出一点微末尘灰似的,即便再用力去抓,也终究不过是一场空。
“灯会一别,你我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见了,如今我已然成了半截残身入土的病秧子,倒是子舒你,看起来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这可实在不像是寻常人该有的模样啊。”
周子舒霍然抬起了眼,望向温客行的视线竟不自知染上几分失措,人心鬼蜮里浸得久了,他甚少面临如此仓皇场面,可每当对着这道淡薄如水的目光时,便觉血脉深处似有暗刃翻搅,连一句敷衍之辞也不忍出口。
“抱歉……瞒了你这么些年。”
“何来抱歉,”温客行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深了,他原就生得一副好相貌,虽因沉疴之故气色不振,一眼望去也是极夺人心魄的,此刻眉眼疏淡,眸光沉沉,两颊上竟多了几分血色,瞧着便有一种奇异的且脆弱的美感,“你本就不欠我什么。”
在温客行看来,人与人的缘分大抵就像一张严丝合缝的蛛网,这世上所有的爱憎别离,都是有了因,方才能生果。
自己之所以会同周子舒酿出这种种纠葛来,溯其根源,终归是当年他先在雨夜将人给带回了家,施药救治,后来那人见好了,他又怕对方什么时候便会不知不觉离去,于是挖空心思,想尽一切办法去迎合他的喜好,只为叫他的目光能多流连那么一时半刻。
可惜他忘了,不属于自己的美梦,就像水中月镜中花,便是做得再长再久,到头来还是成不了真的。
而今,风止雨收,长夜见明,这段冗长又绮丽的南柯,也到了再续无可续的地步。
“子舒,那个人,是谁?”
“什么?”
“从相见的第一刻起,直到今日……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总好像有另一个人。”
温客行平静地望向周子舒,他的目光极为纯粹,没有任何怨怼或者不满,似乎方才所提及的,不过只是一段记载于话本当中的故事,而非与他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纷繁人生。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你给我的名字,和你留在我身边的原因,都是为了他吧。”
周子舒垂下眼睫,沉默良久,发觉自己其实无法选择回避亦或欺瞒,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出对温客行猜测的肯定。
“他是我的师弟,也是我此生唯一挚爱之人……可我曾经做过许多让他难过的事,以至于最终我们还是错失了彼此。”
“再后来啊,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终此长生,都没有回到故乡。”
“那他离开之前,可曾原谅于你?”
“……嗯。”
“那我也原谅你了,周子舒。”
温客行轻声笑起来,像是在心底和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面色平和淡然,一如往昔。
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有幸见一面那令周子舒多年无法释怀的人,但在共同度过的这漫长岁月中,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周子舒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对故人深切的怀念。
希望他永远发自内心地恣意洒脱,不会困于孤独或悲戚。
希望他享有爱人给予他的一切,并时常为此感到满足。
他是真的很疼惜那个人吧,那个也叫做温客行的男人。
所以才会倾尽全力地对待自己,渴求每一分从付出里汲取到的救赎感,好用来修补千疮百孔的荒芜内心。
到底是有多么遗憾呢,令他这样执着地坚持了一生。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此恨绵长,恰如那西窗前炽烈无比的桃花,岁岁年年,依随春光流转而绚烂绽放着,一朝一夕,片刻未肯休止。
“周子舒,这一世我从未后悔能与你相识……只是倘若还有来生,我不愿再遇上你,我真的……太累了。”
一朵兔绒似的飞絮恰在此时乘清风徐徐飘至温客行怀中,他没有再去看身边人的反应,只是顾自探出枯瘦指尖,将那柔软物什捉到掌心,满足地阖起眸,梦呓般小声唤了一句周子舒。
执子之手,坐看云舒。
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那我便祝你,余生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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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执扇去也。
雪满青青鬓。
周子舒将温客行葬在了竹屋后那块向阳的山坡上。
那地方谈不上怎样风景秀美,但胜在清幽僻静,春天大片碧桃盛开的时候,会有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如期而至,借此处短暂休憩一阵。
于是朗彻无风的夜里,周子舒便喜欢携一壶从山下打来的清酒,再揣些干果或盐浸梅子之类的吃食,坐在树边,以手指作拍,荒腔走板地唱数句乡野小调。
偶尔兴起,他也会手挽白衣剑,随意舞上那么几式,直到倦怠没边没际涌至眉心,就歪歪斜斜往落红间一躺,枕着满地如水素华径自睡去了。
岁月悠然而过,周子舒早已分辨不清自己在此地滞留了多少时日,年华好像在他身上彻底失去了效用,有时路过山野间粼粼清泉,不经意光影入目,映照出的面容瞧着竟同旧日模样别无二致。
他仿佛被留在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孤梦里,辗转反侧,不知何解。
梦里反倒时常得见故人,依稀都是些熟悉的场景,望月河畔销骨熔金的曼妙笙歌,四季山庄终年不绝的十里花海,少年携手并游其中,眉宇间稚气将褪未褪,尚不知人世险恶,去路荆棘。
谁也无法预料,往后的十数年,他们会在这偌大江湖掀起何种波澜,遇见什么样的人,谱写出多少爱恨情仇,自此,宿命便如一道不息流火,将那些个痴心的生灵裹挟其中,漂泊浮沉,直至揉碎一身薄骨,再赴轮回。
【终·归何处】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
————《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杜预注:“此道在二殽之间南谷中,谷深委曲,两山相嶔,故可以辟风雨。”
陵中有异兽,状若白鹿,常以食梦而生,能织幻境,入即久困其间,非执念尽不得出。
————《南疆录》
云涛连晓雾,纱笼残烛明灭。
清晨混沌的天光之下,景七推开那扇朱红暗门,带着一脸倦容走入中庭,恰好瞧见乌溪伫立在一株垂丝海棠旁,欲绽未绽的细蕾凝着几分微露,分垂披落在他耳畔,倒显得那人沉郁的轮廓莫名多了些柔和意味。
“周庄主……”
“醒了,只是精神尚不大好,我燃了你前些天拿来的莲珈安神香,叫他自己调息一段时日,你我再同去探望罢。”
听他这样说,乌溪幽邃的眸底掠过一抹暗色,却也未曾再有其他言语表示,只上前几步,握住景七微冷的指尖,放到怀中替人妥帖暖着。
他从来不是个伶牙善辩的人,于安慰之道似乎也有些天生的局促,但却能无比清明地感受到此刻景七心中的哀伤,便只垂下眼睫,伸手揽住那人单薄的肩膀,让他倚着自己,许久才低声开了口。
“北渊,他不会食言的,当年既然不曾,如今……便更不会。”
景七与他相扣的手指微微一颤,不由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周子舒这人他再了解不过,平日里看上去游戏人间,一身混不吝的懒散气息,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叫他真正在意似的。但景七知道,他心底埋着终年不化的寒冰,其下所封,却是一段此生都无法兑现的白首誓约。
所以他不会自毁,不会寻死,即便痛苦得像是被生生剥皮抽骨,也将拖着一身鲜血浸透的衣袍,孑然走过余下的数十年寂寂光阴。
只因温客行在生命的尽头,曾期望他好好活着。
长命百岁。
无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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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最后一回见到温客行,是许多年以后某个晴暖的春日傍晚,夕阳裹住余温,沉沉堕入天边绚烂如火的云霞,他就那样平静地和衣靠在藤椅上,手边一只白玉旧簪,怀中半壶桂花陈酿,雪一般的鬓发散落下来,轻轻勾住他素青的衣带,像是故人温柔的注视,又像经年累月积攒而起难以言说的苦楚。
山风缠绵,夹杂许多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絮落了周子舒满肩,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去拂落那些冒失的访客,恍惚之间许是觉着自己会被它们给无声无息地埋了,便不由垂下眼眸,唇边浮出一丝极柔和的笑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遥远的箫声*。
清韧百转的乐音趟过岁月长河倏忽而至,宛若一双轻暖却有力的手掌,于昏暗暮色中,静静托起羁旅之人那颗疲倦不堪的心。
“阿絮,你老啦。”
感受到轻触自己脸颊的灼热指腹,周子舒像只垂垂老矣的猫儿,贪恋地蜷起身体,凑近那股气息的来源,似是想在往生之前,再多汲取片缕人世温情。
其实早就看不清任何东西,连血液的温度也在昏昏沉沉中不断流逝,倦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可他心中却充盈着巨大的满足,即便没入脑后那份冰凉的触感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他已然分辨不出了。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雪消春回的热闹日子里,那人一身明艳红衣站在他身后,素白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古朴玉簪,珍而重之地为自己挽起发髻。窗外藤萝纷垂,细碎湿润的翠色光影穿过菱格撒了满地,成岭和阿湘便围住院内那方小小的青石池塘,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这一季的荷花究竟要种什么颜色。
不自觉便要想起那样久远且美好的诗句。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但愿无所负。
但愿,长相见。
*萧声所奏为《菩提清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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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弟子带着满脸惊惶跑进别苑汇报时,成岭正从幽深井底捞上来一只雅净瓷坛,随手扯过宽大衣袂便要去擦那上面簌簌滑落的水珠,闻言无声地收了动作,背过身去,久久未曾回应。
他已不是小孩子了,送别这般事,数载以来经历得其实并不算疏落,然而等真正到了这一时,却发现自己仍是没有做好准备的。
脑海中不知为何便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大多同十几岁时随师父师叔初到四季山庄有关,那阵子他还是个愣头愣脑的莽撞少年,一心念着要为枉死的家人报仇,每日拼了命习武练功,似乎只有这样,才找得到几丝微茫的寄托,叫自己能够短暂忘却骨血里深深压抑着的苦痛。
好在身边总有亲近之人,他们站在满庭芳华正中,凝视他手忙脚乱地踩着流云九宫步躲避破风而来的石子,那姿态实在算不上好看,甚至被师父嫌弃过是狗熊跳舞,可嫌弃归嫌弃,却是到最后谁也没有离去,一朝又一夕的,亲眼看着他长成顶天立地坚韧挺拔的可靠之人。
就像他们自己,就像一座……永远不会崩塌的山峰。
“师父,如今你终于可以,去寻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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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阳多㻬琈之玉,其阴多赭、黄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状如蒨如举。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山海经·中山经》
踏上奈何桥时,周子舒心底某个角落莫名响起细碎晃荡的梵音。
他这一辈子未曾信奉过什么神佛,却在前尘将尽之际生出一丝妄念,想要于寂冷的八百里忘川河畔,与旧事好好做一番道别。
人心大多如此,活着的时候明知没有可能,便也不做他想,如今到了底下,一切眼待清算重来了,那止水般的浮念却开始再度涌动,盼望起渺茫之中的前缘。
胡笳站在周子舒身后,见他捧着一碗孟婆汤眼神幽远飘忽,半晌没有要喝的意思,还以为这人心里执念太过,舍不得就此遁入轮回,便叹口气,搜肠刮肚想了些安慰之辞,打算例行公事劝上一劝。
手伸至人肩旁,却忽然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寻常鬼魂的清正气息悄然逸出,他不禁一愣,片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既为这般人物,饮不饮那汤,倒也无甚紧要了。
于是放缓了声音,微微垂首,向周子舒示意。
“周大人,时辰已到,请您随小的上路罢,莫要耽误太过,让那边接引您的贵使们等急了。”
他的态度实在礼貌得出奇,但周子舒毕竟也是头一遭入幽冥,并没觉出太多不对,倒是一旁的孟婆转过头来,苍白眼睑往上一挑,从薄唇里翻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
“胡鬼差……”
“好好好,慎言慎言,”许是这数百近千年来已被念叨过太多回,胡笳对这两个字渐渐也有了些免疫力,敷衍了事地应上几声,眼瞧着那抹竹纹素袍向着转生池畔去了,才无奈地伸过手帮孟婆递出下一碗,“你啊,成日里板着张脸,熬出来的汤尝着都是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这些孤魂野鬼愿意喝那才是稀奇呢……”
孟婆手里的银勺一顿,木头似的美人面缓缓扬起,竟破天荒流露出几丝叫人后背生寒的凉气来。
“胡笳,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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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前世今生是很玄妙的东西,上一辈子还是王公贵胄,下一遭或许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鸡鸭牛兔,谁都说不准,谁也判不清。
神仙也是一回事。
走在蓬莱鲛珠铺就的千尺长廊中,周子舒眼中映着那泠泠浮光,满脑子都是这些漫无边际的杂乱念头。
他的确从未想过自己的来世会是什么模样,毕竟过往数十载手上也沾了不少鲜血,算不得是纯良至善,即便入了轮回再度为人,大约也是要承一份波折命途,慢慢去赎那些罪过。
可谁能料到,一睁眼,自己竟成了九重天阙之中一尊位极崇贵的神祇。
名唤熏池,掌南地十万大山。
还没等周子舒消化清楚身份上翻天覆地的更迭,琼宫的仙帝便遣青鸟送了锦笺来,邀这位方才历劫而归的上神一道前去赴宴。
据说是湘水畔一株紫鸢修得仙身,今日要加封湘夫人之衔,故在锦麟台上设下宫宴,请四方贵客同来庆贺。
原本此等升晋算不得什么要事,交由云庭司按例处理便也罢了,大张旗鼓实在无甚服众理由。
但当今沉鸾仙帝素爱热闹,那紫鸢花妖的亲近之人,又与其有几分不为外界所道的渊源,于是闹至最后,该操办的事情还是如期布置了下去。
周子舒对这些并不非常有兴趣,但他是个从善如流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如今到了新环境里,顺应上意去结交一些朋友,倒也不是那么反感。
乌发蓝羽裙的女使在一座巍峨宫殿门前停下脚步,再往里便是宴会正厅,里头俱是些活了成千上万年的神仙人物,那已不是她们能够贴身随侍的程度了。
周子舒点头谢过这纤弱白雀化作的少女,抬脚跨进了眼前重重叠叠的宫门。
他来得其实有些晚了,所以席中最好的位置已是占据不到,不过周子舒倒也不太在意,这里的大部分神君仙娥他都印象不深,庭下奢靡缥缈的歌舞看上去,亦和凡间帝王所享没有过多不同。
更何况连今日盛宴的主角,那位方才千岁有余的年轻上仙,也早就不知溜到了外头哪个角落里去,徒剩满座宾朋推杯换盏,彼此说些不知所云的恭维话语。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令周子舒难以忍受的,他盯着面前一排小巧精致的翡翠琉璃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
神仙饮的酒,都是这样寡淡得像漱口茶一般么?
又枯坐了小半个时辰,他实在无法继续压抑骨子里翻滚叫嚣的无聊之感,索性捏了诀凝出道幻影替自己守在原处,真身一扬袖子,顺着墙角悄没声地摸了出去。
锦麟台是上古时父神用来打发闲暇光阴的行宫,所以格局和其他楼阙有别,处处透着股随性自由的意味,有时人顺着曲水流觞行至尽头,拐角便突然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苗圃,里面所植也并非什么仙草异葩,而是满园子生机勃勃的小白菜。
周子舒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那一瞬脱口而出的轻笑,算来他入九重天亦有了些时日,成天不过是和一群从头到脚都泛着清冷的所谓邻居打交道,却不知原来这寂寥云幕之间,竟也藏着这样一处有趣的地方。
再往后几里,有一片烟涛微茫的巨大湖泊,望不到边际的水泽四周生满月影苍梧花,在斑驳天光之下轻微摇曳着,随风送来一阵阵泠然冷香。
湖中却是极常见的白荷,三五汇作一丛,自明镜般的水面下探出头来,仿佛素衣美人怀玉操琴,立于汀洲,只待那有缘者如约来访。
周子舒收拢袖袍弯下腰去,想要攀折一枝离岸最近的带回居所去泡茶,这还是他前世为人时,那一位让自己养成的习惯——喜爱甜食的人有时贪嘴,吃多了点心上火,他便叫成岭去院里寻些新鲜莲叶过来,晒干后同枸杞玫瑰等物一同烹煮,盛在洁白的汝瓷盏当中,澄澈透亮,相当赏心悦目。
“你折的那枝不好,要折嫩的,还得再向里头去些。”
清脆明净的嗓音挑破夜色,蓦然在背后响起,周子舒僵了瞬息,转过头去,看见一道灵动的浅紫身影踏着波光降落,心脏莫名竟有些颤动。
“阿湘。”
他的声调并不怎样明显,但那眉目灵动如春的少女还是听清了,不禁好奇地歪了歪头,略带几分警惕地问道。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的小字?”
周子舒被问得怔了怔,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举动——他脱离凡尘尚且不久,入黄泉后又未饮孟婆汤,有时遇到牵扯过往之事,便会没来由地陷入恍惚。
“言语冒犯……还望湘姑娘见谅。”
虽心下清楚眼前这容色熟悉的人已是享有尊衔的湘水主神之一,但周子舒仍用了习惯的称呼方式。他记起旧日还在鬼谷时,顾湘曾一身吉服跑到自己面前,欢欢喜喜地叫他子舒哥,然而如今,纵使咫尺相对,却也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了。
长久沉寂过后,周子舒收起所有纷杂思绪,敛袖向泽边退了些,欲开口同对方道别。
“哎,别急着走呀,我瞧你这人倒挺有趣,和大殿里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不一样,说不定能与我家主上聊到一处,要不然,我替你们引荐一番?”
小丫头却几步追了上来,眼神亮晶晶的,一副很是认真的模样。
也就在这一刻,不远处隐隐传来一点模糊的呼唤,顾湘立即便收回要去拉周子舒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那个方向,张开双臂,将额前生着一对莹白鹿角的人扑了个满怀。
“哥!”
“臭丫头,都做了神仙了,怎的还是如此冒冒失失,也难为蔚宁君愿意娶你回去当夫人。”
周子舒离去的动作微微一滞,好似刹那间有千钧重负压在了肩头,他依稀察觉到来人并不会认出自己,可喉咙里不断翻涌而上的细密疼痛却让他连呼吸都显得极为艰难,清俊眉目一时苍白若纸,又似秋叶缀于中宵,任谁看着,都要不自觉心生哀怜。
他忽然感到无法言说的疲惫。
凡人一生短暂如斯,百年韶光也不过弹指一挥,而神诋却享有恒久寿命,世间种种于其只如朝露日晞,蜉蝣振翅,经历过了,便可尽抛脑后,迎面又是无数枯槁岁月。
当年的天窗首领周子舒和鬼谷谷主温客行,早已在那场曲折的因缘际会中两相离散,如今站在群峰万壑之间的,只是山神熏池与异兽夫诸。
“这位神君看着好生眼熟,我可曾在其他地方见过你?”
温客行从莲池中涉水行来,一袭青衣翩然出尘,腰间墨玉随风鸣动,仿若凤凰清啼,瑶山玉碎,好听得叫人禁不住眼底发酸。可那澄净如旧的眉目间,却如何也寻不到半分昔日温存。
故交已逝。
山河远。
于是周子舒止住脚步,望着他慢慢微笑起来,像两个即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从未。”
The End.
昨天关于背景的一些补充和神仙姐妹们的评论【我恨老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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