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归

杂食党,温周周温都磕,不喜勿关。

《浮光境》

  ❤️逆cp前排预警,是不系舟大背景下的周温!!接受不了请提前绕道! 

 

  ❤️是给@小螃蟹 劳斯的生贺!(果然逃不过每篇生贺都有滴滴的命运吗……】 

 

  ❤️算是《避雨陵》的He版本后续(这回真的是甜甜的恋爱我发誓),前文是十所老师《苍山负雪》《烈焰成池》的衍生,再次表白@十所 劳斯! 

 

  ❤️全文8.8k+,时间线在《避雨陵》结束周温两人回归天界以后,【洞仙歌】部分依然有一些省略,完整版麻烦大家移步围脖,ID:行云南北 

 

  ❤️最后再唠叨两句,这篇想要传递的是周温之间相互救赎的一种感情,虽然已经尽最大努力去表达了,但是能力和文笔有限,多少还是有点OOC,希望大家多多包容,祝食用愉快! 

 

  ——————分割线—————— 

 

  “他本该是孤身一人。” 


 

  【壹·满庭芳】 

 

  “连汀接渚,萦蒲带藻,万镜香浮光满。湿烟吹霁木栏轻,照波底、红娇翠腕。 

 

  玉纤采处,银笼携去,一曲山长水远。采鸳双惯贴人飞,恨南浦、离多梦短。” 

 

  ——宋·张鎡《鹊桥仙》 

 

  ——————————————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湘忽然觉得,当神仙其实是一件十分令人苦恼的事情。 

 

  她如今的封域仍在湘水之畔,算是很熟悉的河川风貌,曹蔚宁早先一步已到了那里,以湘君身份治一方水土,养百姓生息。 

 

  他知晓阿湘同温客行感情深厚,一时恐怕舍不得离去,便相当贴心地未曾有过催促。偶尔思念得紧了,也不过托鲤奴顺水而至,尾鳍附一串新鲜山果,解开摊在掌心,每颗表面都刻了极小的图案,拼在一处辨认,倒像是一句歪歪扭扭的短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啧,今年这果子可真酸。” 

 

  温客行懒洋洋地靠着一张暖玉雕成的美人榻晒太阳,白到近乎有些透光的指尖捻起颗朱红果实丢入口中,随即嫌弃地蹙了蹙眉。 

 

  阿湘看着自家阴阳怪气话里夹话的主上,白眼简直快要翻到了南天门去——也当真只有曹蔚宁那个大傻瓜,才会信了温客行的说辞,以为自己真是主动留在这规矩繁多的天宫楼阙之间,成日对着些行事严苛的老古板,骨头都快闲出花来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 

 

  长明宫的沉鸾仙帝好像对温客行颇有几丝不知缘由的兴趣,隔三差五便设下私宴,传人过去一同下棋饮酒。 

 

  阿湘跟着赴过几回局,旁的印象倒不深,就只记得那位看上去眉目沉静淡漠的尊者,其实是个极能吃的主,往往酒过三巡,一桌珍馐能有大半进了他肚腹,而旁侧侍奉的素衣仙娥们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般场面,动作极轻快地撤下旧碗空碟,不消片刻,便又送了新的入席。 

 

  这些都算不得紧要,阿湘真正不能理解的地方在于,但凡仙帝赐了对温客行胃口的佳酿下来,他都要颠颠叫自己分出一份,送到浮光境那边,美其名曰请山神一同品鉴。可阿湘去了十回,有九回半都能不出意外吃一嘴闭门羹,剩下半回,对方东西倒是收了,态度却相当冷淡,只说生性不喜饮酒,谢过神君好意,以后不必再如此劳心费神,留着自个儿享用便是。 

 

  阿湘不算是个有耐心的,一来二去心里难免对周子舒生出几分不满,嚷嚷着绝没有下一遭,可架不住温客行固执,回回都用送她三条街嫁妆的名目施以诱惑,小丫头便想,既然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左不过多跑跑腿而已,他家主上又乐意,顺着便顺着罢。 

 

  何况她也的确存着几分好奇,想搞明白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的温客行,为何偏生情愿在周子舒身上投入如此多精力,简直就像彼此之间上辈子有什么未了的孽缘似的。 

 

  有没有孽缘温客行倒是不明了,于他而言,亲近周子舒也不过是遵循本能,做些让人身心保持愉悦的事情罢了。 

 

  九重天的神仙都端方持重得很,他们大多喜欢以一身奔丧般的缟素衣袍将自己从头到尾罩得严严实实,白衣翩然,清隽曼舒,只是瞧不出什么人情味,反倒与供在佛龛里镂刻精细的尊像更为贴近。 

 

  但周子舒不一样。 

 

  他身上总带着那么一股子很难用言语描述的烟火气,明明脱离红尘俗世也有了不少年月,可这人竟保留着一些十分有趣的行为习惯,譬如偷偷折锦麟台的风荷回去烹茶,有时还会从湖里捞几条极珍贵的雪斑蛟鲈,就着浓淡漫卷的绯色天光麻利地开膛破肚,丢进小锅子里煮成醇郁的鱼羹。 

 

  于是温客行觉着,如此腰细腿长的美人,却毫不矫揉造作,委实算得上是一位良配。 

 

  既为良配,自然应该用心以候,好早日娶回家去,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 

 

  他向来是个行事果决的,又信奉“有志者事竟成”,如今有了这般念头,便日日不辞辛苦地为之劳心费神起来,见周子舒对上赐之物反应懒怠,转头便钻进小厨房里好一通鼓捣,随后带着沉甸甸一篮精致小菜和两坛初冬雪水浸出的桂花酿,亲自登门拜访去了。 

 

  不爱喝酒……这话哄哄阿湘那傻丫头也罢了,他可是怎么都不会信的,大约喜欢这种东西的人都有一些奇妙的共鸣,动动鼻子便能嗅到空气里浮动的晦涩潮涌。 

 

  山神在九重天的居所离温客行住处倒是不远,素净雅致的楼阁隐在无尽梅海深处,疏影横斜,一浓一淡,会叫人情不自禁想起早已失传的古艳歌,猜想这里的主人该是何等气度高洁,风姿不凡。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绣云纹的长衫,雪丝未挽,只以绛色发带简单束在脑后,外头罩着的淡银纱衣缀满琉璃珠,垂在一地落红之上,玉箫别于襟侧,一眼望去竟颇有几分司梅仙人的味道,沿途引得不少花妖雀灵偷偷探头,目光跟着他飘出数十丈远仍舍不得移开。 

 

  这般动静实在有些称不上低调,因此即便二人之间还隔着层层浓密花雾,周子舒也早察觉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气息,朗润眉目蓦然掠过几丝暗色。 

 

  似惧似怯,若即若离。 

 

  白衣感应到旁侧之人杂乱心绪,剑身寒光泠然,细细震颤着,隐约可闻那游走于其间缱绻低回的哀啸。 

 

  不该去见他的。 

 

  周子舒在心底叹道。 

 

  天命凉薄,浮生皆苦。 

 

  四季花开得再好,终有一日,也会凋谢。 

 

  如今他的老温能拥有一个干干净净顺遂无忧的来世,已不知自己是受了神佛何等垂怜,他又怎么能,怎么敢,再萌生出任何多余的奢望。 

 

  “贵客登临,本应重礼相待,只是近来身染顽疾,恐照顾不周……温公子,还是回去罢。” 

 

  意料之中的回应,只是这借口多少显得有些拙劣。温客行攥着食盒的手指略微收紧了几分,却也很识时务地没再继续纠缠下去,他将东西妥帖安置在门前白玉长阶附近,偏头朝屋里的人轻轻喊了几声。 

 

  饭菜快些吃,放凉味道可就变了。对了,那酒是自酿的,滋味淳厚,喝之前最好用炉火煨上一阵,若觉着合口,自己下回来时,可以再多带几坛。 

 

  说罢长袖一挥,竟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沿着铺满柔软梅瓣的青石小径原路折返。而在他渐淡背影之后,周子舒面色苍白地行至庭中,天光将黯未黯,有雪片无声坠落,令人麻木的神经感到些许微弱刺痛。 

 

  没人会不贪恋严酷长冬之中那一丛温暖的炉火,周子舒亦然,可他……再寻不到勇气承受失去的后果了。 

 

  【贰·洞仙歌】 

 

  “月中丹桂,风霜催未减。眷情难禁,叹几度,暗结深深愿。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常相见。” 

 

  —————————————— 

 

  那日过后,周子舒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再见到温客行。 

 

  加之他愈来愈厌倦外界那些带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索性便封起殿门,自己在屋后辟了块不大不小的园子,简单洒扫清理,又随意混种了些应季蔬果花木,渐渐整顿出一番生机蓬勃的热闹气象来。 

 

  夜间周子舒偶尔也会登上观星阁,在月色最盛处怀抱一壶酒,仪容不甚讲究地往寝台正中一歪,长风烈烈鼓动衣袍,像是下一刻人便要随之而去似的。 

 

  若真能如此,倒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可惜,上天总不肯遂人愿。 

 

  即便是神仙,酒饮多了,也容易意志昏沉,周子舒晃晃悠悠随着箫音迈进一处偏僻别苑,再想折返时,脚步已虚浮到连抬起都有些吃力,他勉强寻了处隐于月影清晖之间的凉榻躺上去,丰密乌发便流水般披散开来,衬着那疏淡面容,竟透出一股叫人叹息的柔软之色。 

 

  睡梦中恍惚觉得清寒,不自知便伸出指尖去收拢襟袖,却在触及前一刻被人轻轻捉进怀里,以体温妥帖暖着,鼻端随即嗅到幽寂冷香,他眷恋似的向那热度的源头又凑近些,感受对方给予了回应,话音间更隐隐带上几分孩子气。 

 

  “我很想你,所以这一回……能不能别那么快就走?” 

 

  “好。” 

 

  那人小声地笑,温软指腹沿着周子舒耳后缓缓摩挲,替他拣去缠入发丝间米白细碎的花萼,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有些得寸进尺地向着更隐秘处行去,一路滑过清瘦且流畅的骨线,直到没入深深泥沼。 

 

  【省略部分在围脖,ID:行云南北】 

 

  “骗子……混蛋……” 

 

  “什么?” 

 

  周子舒勉强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目光怔愣地落在温客行眉间,便见那人极委屈地撇嘴瞪向自己,神色半嗔半怒地声讨起他的罪行。 

 

  “凭什么装作不认识我?明明,明明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说那样绝情的话,阿絮,你好狠的心……” 

 

  即便已经预料到这一刻的来临,撕裂般的疼痛仍旧自灵魂尽头喷薄而出,硬生生将周子舒整个人扯成数片,他颤着指尖触上温客行肺腔附近那一块陈旧黯淡的伤疤,苦笑着偏过头去。 

 

  “非我不愿认你,只是……觉得自己不配罢了。” 

 

  当年那人自血雨腥风中挣扎逃脱,带着一身伤痛踽踽独行过漫长年岁,除了身边的紫衣小丫头,谁也不能信赖,谁也无法依靠,就连休憩时,都要将一柄折扇牢牢护在怀里,以免稍有放松,便会被暗中窥视的无数魑魅魍魉撕作碎屑,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半块。 

 

  是自己一路闯进了温客行凄冷孤寂的世界,同他说,人与人相交,本应坦诚以对,你不肯告诉我真相,我又如何能够帮你。而等对方终于卸下防范,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剖给他瞧,愿为他舍生赴死之际,他却将一切都给忘了,任由虚妄仇恨支配双目,亲手熄灭了温客行半生唯一所见的微光。 

 

  他才是真正的残忍。 


  【叁·同载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还似,少年游。” 

 

  ——————————————— 

 

  老温,你不恨我么。 

 

  清鸿殿水汽空濛的暖泉正中,周子舒将温客行揽在臂弯之间,沾湿一块锦帕小心替他清理身后秽物,见那人始终薄唇紧抿,面色黯淡,忽然便叹了口气,抚着他的鬓发轻声问道。 

 

  温客行却不看他,低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脑海里思绪万千,尽是些缥缈不定的往事。 

 

  怎么会不恨呢,说不恨是假的。前世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独自一人,被留在荒草丛生的枯败别苑,不知盼过了几轮春秋,经年的伤痛因未得善养,一日日积淀成蚀骨的折磨,蚕食着他的生命,也一丝一缕地将希望尽数湮灭。 

 

  可身体的痛苦其实并非最令温客行难以忍受,鬼谷浮沉数载,他不知有多少回曾为别具用心者以明刀暗箭所伤。最甚一次,因偷偷带顾湘出去治病被发现,老谷主用钝器将他一手玲珑指骨寸寸敲碎,又丢进冰冷地牢浸着,等再度见到天日时,少年几乎连站立也显得十分勉强——寒潭底撒了很厚一层淬过毒的玄铁蒺藜,不断涌出的鲜血,早已将那清澈水流尽数染透了。 

 

  但他救下了阿湘,让她从此跟在了自己身边,再不能被人随意践踏。 

 

  如今回顾这段岁月,除了些久远到辨不清面目的浮光碎影,倒也记不起多少实际的感触。人在极度摧折下对外界事物的承受力总会成倍随之增长,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君子。 

 

  后来那场持续数日的血腥洗牌中,温客行下令剥了所有反抗者的皮交给十大恶鬼,制成旌旗悬在青竹岭最高处,沉沉死气竟让方圆几里的鸟雀都避之不及,五六载未曾重新折返故巢。 

 

  三界无安同火宅,清梦大觉,浮世何可眷。 

 

  或许会这样枉度一生吧,温客行曾有过如此念头。 

 

  黑暗本身并不是令人畏惧的存在,沉沦其中久了,更是容易觉得麻木。起初沾血这种事还会让温客行在夜半时分惶然惊醒,但渐渐的,他发觉自己已不能因任何外物而掀起波澜心绪,便知此后十数年大约也只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除过替父母雪恨,好像再找不到什么其他寄托。 

 

  直到遇见周子舒。


  说起他家阿絮,那可真是个别扭至极的人啊。 

 

  明明生着那么一副清俊骨相,却总喜欢搞些脏兮兮的泥巴糊得满脸都是,再加上钉伤导致的削瘦,也难怪阿湘叫了他那么久的痨病鬼。 

 

  痨病鬼的脾气也不很好,不给亲不给摸的,有一回逛市集,温客行多要了两块核桃酥饼*想同他一起分着吃,结果却被人撂了袖子甩在身后,足足大半天都没再露出笑模样。 

 

  可也是这个别扭的家伙,每回温好了酒都会记得给自己留上半壶。夜里一同宿在荒郊野岭,围着篝火聊起那些被江湖中人遗忘的旧事,竟能一眼辨认出化于秋明十八式的剑招,接着便言辞朴拙却很诚恳地宽慰他,说当一个处处留神防备的坏人实在太辛苦,所以倘若有一天他愿意,或许也可以敞开心扉,试着朝身边人发发牢骚…… 

 

  更不必提后来所谓的天下英雄齐聚鬼谷,为了武库钥匙将他逼上绝境,只有阿絮,不问前因不计代价地选择站在他的身侧,一柄白衣剑游弋如龙,试图为挚爱之人破开一道后路,引来半缕生机。 

 

  长夜尽头终有光。 

 

  无数血雨腥风不知归途的日子里,是阿絮一点点教会自己体味人世冷暖,洗去满身污浊血痕,也如寻常人家一般,佳节煮酒,良时团圆。在山庄共同度过的那轮新岁,让温客行生平头一回意识到,原来无论多凶多恶的厉鬼,只要寻到了通往人间的那条路,从此便能够坦然走在暖阳之下,柴米油盐热热闹闹地活一场。 

 

  阿絮……是这荒唐俗世中最嘴硬心软之人,亦是半生披霜沐雪行来,灯火阑珊处,那一抹遥遥相候的身影。 

 

  实在没有什么更珍贵的可以拿来作为回报,于是只好拼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去追逐那人的脚步,去握紧他的手,无论将会为此承受多少刻骨伤痛,心中却始终怀着一线不灭萤火,等待故人归来,续一桩少年重逢。 

 

  前世阴阳颠覆,天命无情又如何,阿絮,这一遭,换我来渡你。 

 

  “阿絮……” 

 

  嗯。 

 

  “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 

 

  罚什么呢……就罚三壶酒吧,一壶了前尘,二则庆相逢,三……三为许余生。 

 

  活着,终归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可因为有了你,我愿意学着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阿絮,我们错过太多宝贵光阴了,所以往后的日子,再不要放开彼此的手,好不好? 

 

  许是由于太过疲惫,温客行没有等到周子舒的回答,他安安静静倚靠在爱人宽厚怀抱里睡去了,湿润唇角微微牵出一点褶皱,神色舒和宁静,恍如初见。 

 

  不会再分开了。做神仙也好,当凡人也罢,绝不会再抛下你一个孤零零地去趟那纷扰红尘。周子舒想着,低下头去,同对方以额相抵,便有暖意如蝶自二人之间破茧而出,抚平了心头经年累积的层层血痂。明朝三山六水,俗世天上,他眼中唯余一个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温客行。 

 

  此生爱入肺腑,不知如何怜惜才算足够的阿行。 

 

  —————— 

 

  *阿絮比较怵核桃,因为觉得很像人脑子…… 

 

  【终·惜良辰】 

 

  “知己一人谁是?唯伊。初识误终身。有情人间处处逢,何来无常恨。” 

 

  —————————————— 

 

  周子舒发觉自己现如今很能体味到阿湘早先的心情。 

 

  那夜将话彻底说开后,两个人也就没了多少放不下的矛盾,聚在一处商量过几番,最终还是决定从九重天的宫阙里搬出去,回到南地苍莽的林野之中,搭起几间小小院落用以栖居。 

 

  重返人世,他们倒未曾刻意作何种乔饰装扮,只将周身气息巧妙收敛几分,叫寻常村民瞧不出端倪便也罢了。但隐藏得再好,有时仍难免留下些蛛丝马迹。 

 

  譬如温客行每回从山脚打酒归来,身后总会跟一串形色各异的山鬼树妖,揪起来放在掌心打量,还没周子舒平日盛汤的瓷碗大,再虎着脸一问,才知道是贪恋神仙散出的一点灵脉,所以冒着风险依然渴望驻足相随,讨几分于修行有助的裨益。 

 

  这般受人喜欢,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可周子舒看在眼里,却总觉得心间醋意连绵不断往外翻涌,难受极了。好几次亲近时想同温客行提起,话到嘴边,又感到隐约的难为情,三世相守,自己的肚量若还是如此狭隘,岂非要遭那人笑话。 

 

  他忍了又忍,终于在某日黄昏见到一只粉面桃妖挂在温客行软腻颈间晃悠的刹那,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一张脸黑得像锅底陈年的柴灰,开口时语气都跟着夹枪带棒起来。 

 

  “呦,原来我们温大善人,还记得自己要回家啊。” 

 

  “阿絮你这是什么话,”温客行今日心情相当愉悦,一时没听出周子舒言语间隐晦的酸味,进门就想去牵他的手,“这是咱们俩的家,我不回来能上哪去啊,再说,谁来给你做晚饭?” 

 

  做晚饭。 

 

  周子舒拿眼角扫了他片刻,冷笑着将手中茶盏搁到一边,屈指在柳木案几表面不疾不徐地轻轻磕出一串碎响。 

 

  温公子这般风流人物,整日佳人相伴在侧,惬意得紧,哪里还能愿意困在一间破院子里,围着灶台烟熏火燎呢。 

 

  他这番话其实颇有些措辞含糊不清之感,但趴在温客行肩头抱着他雪白长发玩得正欢那花妖却敏锐捕捉到了几丝凌厉杀气,圆溜溜的眼珠子在二人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旋即当机立断地跳了下去,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 

 

  “周子舒,”温客行简直不敢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你几岁了,连这种醋都吃,幼不幼稚?” 

 

  “我幼稚?” 

 

  等了大半天,结果人进门就开始话赶话地争执,周子舒脾气也上来了,咬牙反问一句,只觉心里不光醋得慌,竟还多了几分莫名的委屈与不甘。 

 

  “我可不是幼稚么,”周子舒收在袖筒里的手指攥紧了些,那根原打算雕完当做生辰礼的红豆木簪便浅浅扎进掌中,刺得人禁不住想要蹙眉,“既如此,九重天上端稳持重的神仙多了去了,你怎么不同他们待在一处?我瞧那长明宫的老怪物就合适得很。” 

 

  看来聊是没法再好好聊了。温客行一双乌眸登时翻起沉沉怒火,索性彻底放弃辩解,流云长袖一甩,掉头就朝门口走去——不吃就不吃,大不了两个都饿着。 

 

  正是日暮时分,夕阳如火斜斜坠在天际,周围村落人家逐渐开始从田间地头归来,于是那些高矮不一的房舍之间便腾起一股股缥缈炊烟,裹着琐碎嘈杂的呼唤声钻进温客行耳中。 

 

  小气鬼。 

 

  阿絮就是个小气鬼。 

 

  温客行越想越烦闷,干脆一屁股坐在路边半块冷石板上,伸手恶狠狠揪过一丛狗尾巴草泄火,仿佛那不是草,而是周子舒满头青丝似的。 

 

  这么一想倒把自己给逗笑了,理智也终于缓缓归拢,眼前又浮现出周子舒方才拈酸吃味的模样,心里竟诡异地涌出一丝丝甘甜滋味,浸得人从头到脚都化作了缱绻晚风。 

 

  罢了罢了,到底那人也是因为太过在意自己才会如此,为了这种小事便大动肝火,仔细想来,的确无甚切实必要。 

 

  再说,他这会还真的有些饿了。 

 

  …… 

 

  小院庭中,周子舒披着一件旧衫,缓步行至海棠树下,与温客行并肩而坐,周遭夜色醺然,透着几分红烛将尽时的朦胧支离,但也有澈明月色偶尔穿云而过,落在朱墙与翠瓦之间,单看着便叫人心气平顺。 

 

  静静待了半晌,依旧是周子舒最先耐不住性子,伸手碰一下温客行衣角,口吻轻柔,带着点温和的无奈。 

 

  好啦,消消气,心里总窝着火,回头可是要闹病的。 

 

  哼。 

 

  温客行别过头不看他,大约一肚子郁闷还未完全消褪下去,只从鼻端小声传来些微回应,倒像极了被人无心踩过尾巴尖的幼猫,一爪子松松挠在手臂上,瞧着阵仗唬人,左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周子舒笑意渐浓,伸手从怀里取出来什么,捧在掌心,郑重递到温客行面前。 

 

  喏,给你做的,看看喜不喜欢。 

 

  上好绿檀木雕琢出的细巧簪身,姿态稚拙古朴,没有太多花哨特征,倒确实很像周子舒的手笔,但尾部却出人意料缀了几颗鲜艳红豆,攒作梅花形状,霎时便令整支配饰灵动起来了。 

 

  马马虎虎吧……瞧着倒也勉强能戴一阵子。 

 

  温客行嘴上小声嘀咕,心念却诚实得很,略微低了颈项,好让周子舒替自己将木簪妥帖送入华发。 

 

  “我也有东西要给阿絮。” 

 

  抬手摸了摸髻间素簪,温客行一双明眸欢喜得径直弯作盈盈新月,看得周子舒忍不住心头微动,凑近温客行颈畔,同他气息交融,面带好奇地问道。 

 

  “是什么?” 

 

  “你先把眼睛闭上。” 

 

  又是从何处学会了这些神神秘秘的做派……周子舒不免失笑,却还是十分配合地阖起眼帘,等着自家温三岁揭晓谜底。 

 

  倒没有意料之中的那些后文,只一缕清甜酒浆被人以温软唇瓣渡入齿缝,周子舒探出舌尖略品了一刻,依稀辨得是新熟梅子的味道,好似还兑了些捣碎的薄荷嫩叶,春夏之交的傍晚尝来,很有几分消暑解乏的效果。 

 

  他睁开眼,眸光灼灼地望向坐在身边的温客行,那人正从一只墨玉匣子里拿出东西来,月色下看得清是一对翡翠挖成的杯盏,水头很足,侧璧磨得极薄,仿佛能透过天光,底部却夹杂着丝丝缕缕精致镂纹,盛了酒液之后,便似星河涌动,好看得不得了。 

 

  那回和沉鸾下棋他输给我的。温客行对上周子舒探寻眼神,得意地耸耸肩,听说是老怪物私藏了多年的宝贝呢。 

 

  那你可算占了便宜了,周子舒满眼宠溺,看小孩子撒娇般地拍拍他手背,转头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来。 

 

  “你酿酒的功力近来见长啊,这壶唤作什么名字?” 

 

  “惜良辰。” 

 

  周子舒闻声顿了片刻,心中涨满某种难言暖意,旋即眼底酸涩起来,握紧了身边人温暖的手掌。 

 

  韶光无限好,劝君惜良辰。 

 

  人世多悲苦,能得一知己如斯,对酒当歌,互为扶持,何其有幸也。 

 

  过往枯寂岁月里,他始终都是孑然一身,蛰居在无边黑暗与幽寂之中,喜悦也好,悲伤也罢,总没有地方能够安放。周遭沧海桑田,许多人来了又去,甚至连社稷都曾一度易主,到最后,偌大的四季山庄,也还是只剩下他一个。 

 

  一直以来想要有个完整的家,却不仅仅是为了遮风避雨,而是希望在疲惫迷茫的时候,也依然能够清楚地知道,有人还会燃着灯等自己回来,洗手作羹汤,一同窝进枕榻间看些荒腔走板的江湖话本,直到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再靠着对方的肩膀,好好睡上那么一觉。 

 

  而如今,所有这些幻想都真真切切地在眼前上演,周子舒倒觉得自己像是在经历一场绮丽的幻梦。 

 

  “阿絮……” 

 

  “听着呢。” 

 

  “方才折返的路上,碰见一个奶娃娃找不到母亲,便好心送了他一道,那孩子才这么一丁点大,瞧着倒粉雕玉琢的,叫人眼馋……阿絮,我们将来也生一个那样的,好不好?” 

 

  周子舒瞳孔微微放大,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容,片刻忽地牵起唇角无声笑了,他的目光落至怀中人身上,却又不像是在直接看他,而是跋山涉水般跨过数千年光阴,去到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望着那人,向他道上一句—— 

 

  “幸得君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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